English

风景

2000-05-24 来源:中华读书报 桑永海 我有话说

向往遥远的奇山异水,乃人之常情。于是那位红极一时的年轻诗人的句子“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”,至今仍被人们传来传去地引用。就某一方面而言,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,因为距离、朦胧、神秘产生美。而没有去或很少去的远方,往往三者兼具,岂能没有诱惑?但是,依我看,你真正熟悉的地方,更有风景,并且是动你思动你情的风景,是与远方陌生风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比方说故乡的茅屋,屋前那株潇潇白杨……

也许因为已届天命之年,我经常忆起这样一个场景:江边沙滩上,晚霞升起的时候,一帮朝鲜族小朋友看群鸟从林梢飞过,拍手齐声唱起一首朝鲜族童谣,一遍又一遍,直到鸟儿变成小黑点,融进绛紫色的晚照。那童谣唱的是:“嘎嘛嘎——嘎嘛嘎,尼林吉皮不日不特大!”(老鸹子老鸹子,你家房子着火啦!)用朝鲜族小孩话说出来,抑扬顿挫,顺口押韵,唱歌一样好听。

这首童谣,就和故乡的晚霞树林江流黄昏,和驮着夕阳匆匆赶路飞回家去的乌鸦,和张着大口鼓腹而歌的朝鲜族小朋友,像少时读过的唐诗宋词,铭刻在记忆里了。那境界,大概跟辛弃疾“斜日寒林点暮鸦”的词意有些相近。但又不大确切,因为小孩子心里那时是很欢乐的。

类似的人生体验,定是人皆有之的。

比如萧红。黑土地和呼兰河痛苦的乳汁养育了她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流落香岛,身心交瘁,她仍对遥远的呼兰河,对故乡的火烧云,对后花园,对园里的蝴蝶、蜻蜓、蚂蚱,对小黄瓜、大倭瓜……总之,对再熟识不过的故园风物,至死不渝,倾注了满腔痴情,所以才有了《呼兰河传》这“一篇叙事诗,一幅多彩的风土画,一串?惋的歌谣”(茅盾语)。可见,在一颗贮满感情的心里,你熟悉的地方,同样是一片美丽的风景!小小的“百草园”,不也是鲁迅小时的“乐园”吗?

“真正的造化之功却在平凡的原野上,一棵树的姿态,一株草的生长,一只鸟的飞翔,这里边含有无限的永恒的美……山水越是无名,给我们的影响越大。”诗人冯至先生半个多世纪前,居住在昆明附近乡野里写下的这段话,至今流溢着对于山水文化哲学思考的光彩。

显然,“远则亲,近则疏”这类人际关系上的俗论,浮躁的市井心态,浅薄的功利主义眼光,是不适于风景欣赏的。因为,你阅读的不仅是实实在在的自然山水,也是你自身辐射到风景中去的学养、身世、人格和心情。一片风景,就是一种心灵境界。而这样的心灵境界,在你熟悉的地方,在你投注了特定感情的地方,更易于酿造出来。

就这点来说,我们每个人不都是一个艺术家吗?不知不觉间,你已经对眼前风景进行了“艺术意境”(宗白华语)的创化。不论寻常巷陌、平凡烟景,还是奇山异水、名胜古迹,它们或深沉含蓄或光华四射,一同潜移默化,陶冶、教育着我们。罗莎·卢森堡,身陷囹圄,仍对生活充满了渴望,墙角一株小草,铁窗外树枝上一只鸟儿的啼鸣,西天一片晚霞,夜来倾盆暴雨,划破夜空的闪电,都让她获得无限惊喜。她的《狱中书简》,读了三十多年,我也百读不厌。以此观之,不是“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”,而是要有一颗渴望生活的心,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。正如风景画大师东山魁夷所言:“归根结底,风景到处都有,问题就在于观察者这一方。”

然而,在风景面前,我们的感情和审美心理也并非简单划一、黑白分明的,有时是很复杂的,甚至是矛盾着的。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人们,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过渡期,心灵经受着深层文化冲撞,尤其如此。比如明治维新以后的东京,急速变化着的街道上,唯美派作家永井荷风怀着一颗诗心,苦苦追寻历史上江户文化绚丽的晚景:“时势的变迁,每日都有些往日的名胜古迹被毁坏,这些都使我的市内散步带有无常悲哀与苦寂的诗趣。”(《晴日木屐》)最富凄寂之美的是那篇《夕阳》——你看荷风先生踏着木屐,携把蝙蝠伞,穿过喧闹的东京市区,到郊野遥望富士山。他面对如血夕阳,临风怀想江户时代古典牧歌般悠远的情味和背景,那是怎样一种无奈和不堪啊!

唉,说也说不尽的风景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